《幽梦影》中最性灵的一则,应该是它:
愿在木而为樗,愿在草而为蓍,愿在鸟而为鸥,愿在兽而为廌,愿在虫而为蝶,愿在鱼而为鲲。
相信看到它,每个人都会悠然而生超脱之意。
——那么,人如果能活成张潮笔下的这六种事物,会快乐吗?
下面,我们就看一下张潮的人生“六愿”都对应哪些典故。
樗,即臭椿01愿在木而为樗
“樗”(chū)这个名字很有诗意,但樗的另一个名字就“不香”了,它叫臭椿。
张潮为什么愿做一棵臭椿呢?因为它“不才,终其天年”。
庄子《逍遥游》:
惠子谓庄子曰:“吾有大树,人谓之樗。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,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,立之涂,匠者不顾。”庄子曰:“今子有大树,患其无用,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,广莫之野,彷徨乎无为其侧,逍遥乎寝卧其下。不夭斤斧,物无害者,无所可用,安所困苦哉!”
惠施说自己的大树虽大,但无用;庄子说,正因为它无用,才能从匠人的斧斤下活下来,在乌有之乡、广漠之野长成巨大的风景。
能像樗一样活着,表达的其实是作为知识分子,在当时的一种“用舍行藏”的矛盾,不细聊。
蓍草02愿在草而为蓍
蓍(shī)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,蒿属。古人用它的枯茎来卜筮——用龟甲叫“卜”,用蓍草叫“筮”。
为什么用它卜筮呢?
第一,它活得长久。
《博物志》说:“蓍千岁而三百茎,其本已老,故知吉凶。”古人认为老而通神。“蓍”这个字,从“耆”,本身就是年老的意思,也可作佐证。
第二,它的枯茎还有两个特点,一是“圆而神”(《周易》),二是直而硬。这既符合古人对“道”的神秘认识,又不易折断,实用性强。
第三,就是稀少。
古人固执地认为只有伏羲氏生活的河南淮阳、孔子生活的山东曲阜和唐虞生活的山西晋祠才出产(或者才灵验)。——物以稀为贵。
张潮说,如果能成为蓍草,就可以先知先觉了。——可是,人真的成为蓍草,那么蓍草的命运肯定“前知”了,即被人折来卜筮。那么,这个“前知”有何用?
鸥鸟03愿在鸟而为鸥
为什么要做鸥鸟?张潮自注:忘机。
这个典故出自《列子·黄帝篇》:
海上之人有好沤(同“鸥”)鸟者,每旦之海上,从沤鸟游,沤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。其父曰:“吾闻沤鸟皆从汝游,汝取来,吾玩之。”明日之海上,沤鸟舞而不下也。
原文要得出的结论是:“至言去言,至为无为,齐智之所知,则浅矣。”
(最好的语言是没有语言,最高的作为是没有作为;同别人比试智慧的想法,是很浅薄的。)
后来裴松之在《三国志·高柔传》中引申说:“机心内萌,则鸥鸟不下。”
所谓“机心”即巧诈之心、功利之心。当那个人毫无机心地与鸥鸟玩耍时,鸥鸟亲近他,一旦生出攫取的想法,鸥鸟就“舞而不下”了。
张潮愿为鸥鸟而忘机,其实正说明诱惑着的他的东西很多。
獬豸04愿在兽而为廌
廌(zhì),即獬豸(xièzhì),古代传说中的一种神兽。
对于它的形象,说法多样:像羊、像牛、像鹿、像麟,不一而足。可是共同点是,头上生独角。
廌的不同形象独角的作用正如张潮所注:触邪。
汉代《异物志》记载:
性别曲直。见人斗,触不直者;闻人争咋(咬、啃之意)不正者。
据说上古时帝尧的刑官皋陶就养了这么一只独角神羊,他怀疑谁有罪,就让廌去顶谁,有罪的它就顶,无罪的它就不顶。
这个廌,就是法律的法(灋)的造字来源。
张潮想成为断事如神的廌,去维护社会的公平正义当然好,但他弟弟张木山却轻轻“怼”了他一下:你不是刚想做忘机的鸥鸟吗?转头就要做有为的獬豸,你这是忘的哪门子机!
蝶05愿在虫而为蝶
显然这一愿望来自《庄子》。
《庄子·齐物论》:
昔者庄周梦为胡蝶,栩栩然胡蝶也,自喻适志与!不知周也。俄然觉,则蘧蘧然周也。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,胡蝶之梦为周与?
这个寓言本来是用来比喻事物的虚幻无常的,比如李商隐的“庄生晓梦迷蝴蝶”即用此意,但更多的时候,人们用它来表达一种自由自在的向往。
张潮注曰“花间栩栩”,即说明后者符合他的理解。
可是,蝴蝶终究不是庄生,也不是张生!张潮的朋友张竹坡在《幽梦影》的另一则后评论道:人变成蝴蝶是人之幸,而蝴蝶变成人则是蝴蝶的大不幸!
因而,张潮想化而为蝶,只不过“哀民生之多艰”的另一种表达!
鲸是鲲的原型?06愿在鱼而为鲲
这个典故更熟悉,《逍遥游》!
北冥有鱼,其名为鲲,鲲之大,不知其几千里也;化而为鸟,其名为鹏,鹏之背,不知其几千里也。怒而飞,其翼若垂天之云。是鸟也,海运则将徙于南冥也。……
这只巨大的鲲鹏从北海飞到南冥,显然要有足够的起飞距离、腾空高度和强劲的旋风、厚积的空气。
于是它“水击三千里,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,去以六月息者也。”
庄子热爱崇高宏大的事物,但他承认越是巨大的东西,所依凭的就越多。鲲鹏不可能放弃一切外在条件而实现“逍遥游”,而真正的无所依傍的“逍遥游”只能存在于幻想世界里。
博学如张潮也一定知道。
张潮的“六愿”是美好的,但也是充满矛盾的。张木山就指出:“前四愿皆是相反”。
——先知先觉如蓍草,那么必多才,必不能成为生于乌有之乡的大樗;想如鸥鸟那般毫无功利之心,则不能成为充满正义力量的獬豸!
同样,人也不可能摆脱斧斤之祸、觊觎之心、为人之累、现实之限。
当然,这也不妨碍人充满诗意地活着。
生而为人,总是在现实与诗意中摇摆,张潮也莫能外。
蝴蝶也非总是栩栩,还有来自外界的觊觎图片来自网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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